刘秀梅瞒着申东明把申屿阳叫回来,等申屿阳一开门,申东明一愣,第一句话就是,“你看,叫你别告诉他们,还是说了。就是个小炎症,打几针就好的小病。”
李秀梅提前交代过了,申屿阳和戚濛还得假装没事人一样,装笑脸说,“要不然也该回来了,怎么说也是住院,哪能放心得下。”
申东明为了不让他们担心,还特意装出生龙活虎的样子,高举着手臂摆造型,“你看,爸健康着呢。”
可他越是这样,倒叫知道真相的人心里不好受。戚濛第一个就偷偷抹起眼泪来。
申东明见了,还反倒问起她的身体来,“濛濛啊,你身体怎么样?孩子没了想要等后面养好了身子再要,到时候爸帮你们带。”
申屿阳去见医生,上次刘秀梅表现得太激动,医生也没有好好解释病情,这回见了申屿阳,就把申东明的情况详细说明一番。
“你父亲的病是胰腺癌,这种癌症恶性程度极高,手术是唯一可能根治的治疗方式。好在他发现的及时,现在还是早期,早期手术治疗的效果非常显著,治愈概率也是非常高的。如果手术成功,患者恢复得好,一般还可以存活几年。所以家人也不用特别悲观。当然了,只要是手术就有一定风险。所以还是你们家人商量一下,看是否要进行手术。”
“医生,手术难度大吗?风险性高吗?”
“你父亲的肿瘤位于胰头,可进行胰十二指肠切除术。标准的胰十二指肠切除术需切除包括胰头及钩突、部分胃及十二指肠、第一段空肠、胆囊及胆总管,并行淋巴结清扫。而扩大的胰十二指肠切除术需在上述标准切除范围基础上,切除下述任何一器官:部分结肠,部分门静脉或肠系膜上静脉,部分肝动脉、腹腔动脉干或肠系膜上动脉,部分下腔静脉,右肾上腺,右肾及其血管,一部分肝或膈肌等。具体要看术中具体情况而定了。”
申屿阳、戚濛,和刘秀梅坐在一起,就是否手术一事讨论近三个小时,权衡利弊之下,还是决定要放手一搏。
刘秀梅双手冰凉,申屿阳牵过她的手,握在自己的手里,才发现已经说不清有多久没有拉住妈妈的手。而这次如儿时般手握着手,竟是在面对父亲生死危难的关头。
申屿阳怕刘秀梅一激动就在申东明面前哭出来,就由自己来跟他谈手术事情。
他避重就轻的说,“爸,医生建议还是做个小手术,以绝后患。虽然现在只是个小息肉没什么事,但就怕后面又犯病折腾你。你放心,打上麻药你就是睡一觉。”
申东明比想象的好说话,想都没想,就一口答应。
签手术同意书的时候,刘秀梅几次三番手抖下不去笔,最后还是申屿阳代表签的自己名字。
一切准备就绪,到了手术当天,至亲们在手术外面看着申东明被推进去,刘秀梅害怕极了,她生怕这一别就是永别。她想问问申东明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,万一他回不来……
可她还是忍住了,怕惹申东明起疑,只得佯装没事,“去吧,就是个小息肉,别好像多大事似的。”
但申东明却单独叫申屿阳过去,泰然自若的说,“儿子,要是爸出不来了,照顾好你妈。”
“爸,你说什么呢,说了就是个再小不过的手术……”
“听我说,小手术也好,大手术也罢。我如果真有什么意外,你妈自己扛不住,你们把她接走,陪她住一段时间。丧葬费买墓地够了,后面你妈就靠你照顾了。她脾气不好,爱逞强,你和濛濛别和她一般见识。有你在,爸……放心。”
“爸,你放心,你和我妈都会好好的。”
手术室的灯亮了七个小时,走廊里死一般的沉静。戚濛抱着刘秀梅,被她攥着的手按出一个红印来,戚濛搂着她,不知道自己的手也在抖。
申屿阳沿着墙边蹲在地上,整整七个小时都在盯着手术室的红灯看,就等着什么时候灯灭,完完整整的推出他的父亲。
每一分钟都度日如年,是生死离别,还是大难不死,只在一念之间。
都说,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养而亲不待。申屿阳之前每每听来都觉得感触颇深,却总认为时间尚早,父母都才是六十岁的年纪,还有大把的时间等着他去孝顺。
他可以为了事业去拼搏,以为一回头爸妈永远身体康健的等他回家吃饭。
可四月七日的这一天,他像是被上帝敲响了警钟,教会他什么叫时不我待。
灯,灭了。
开门的瞬间,申屿阳却蹲到腿麻,刚想起身就跌坐在地上。戚濛赶紧跑过去搀扶他起来,另一边是刘秀梅一直在捂着胸口。
直到医生说,“手术很顺利。”
那一刻本是无神论者的申屿阳,却想跪在所有佛爷、菩萨、上帝等面前,感谢他们还给自己能在父亲跟前尽孝的机会。
哪怕是用他自己的寿命去换,他都心甘情愿。
申东明被推出手术室,麻药未销,人尚未苏醒。毕竟是刚刚经历过一次大手术,面色苍白,嘴唇毫无血色。
刘秀梅心疼的看着他,一路都在跟着手术床小跑,轻声唤他的名字。
等到下午的时候,申东明才醒过来,一睁眼,老伴儿、儿子、儿媳都在围在床前。
真好,他尚在人间。
他对着他们笑了笑,想说话,一开口却嗓子哑了,一时间没发出声来,只有沙沙的喉咙声。
已经调整好心情的刘秀梅又回复了往日的厉害样子,训着他,“你啊,真是偷懒。就是个小息肉手术,弄的这么吓人。医生说麻药一个小时前就该失效了,你还一直睡。”
这是他们老夫老妻的相处方式,听见刘秀梅这么抱怨,申东明的心反倒放下了。
他沙哑着对申屿阳说,“看来我暂时还拜托不了你妈,你们还能有几年清净日子。”
申东明本身身体素质就很好,术后恢复得很快,就连来复查的医生都说,这样的恢复速度堪比四十岁的人。
一家人都很高兴,能死里逃生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。
申屿阳坚持晚上他自己留下来陪父亲,让刘秀梅和戚濛回家睡。
多年很少交流的父子两就这么并排睡在病房里。
医院住院楼十点钟统一熄灯之后,他们躺在各自的床上。一开始申屿阳还看看手机,可发现申东明因为伤口原因不能玩手机之后,怕他没意思,自己也就放下手机陪他聊天。
“爸,记不记得咱们搬到镜湖花苑之前,住的那个家属楼?当时就只有一居室,我才三五岁,跟你们住在一起。你把床边接出来一个小床板,我就挨着你睡。”
“这你都记得?”
“可不,我还记得当时你总晚上看电视,有的时候我半夜醒了就偷偷跟你看,你都不知道吧?”
“你小子,哈哈。不知道你偷看,不然准打你屁股。”
“那时候你看的还是梁朝伟版的《鹿鼎记》呢。一晃这么多年,《鹿鼎记》都出四五个新版本了,我女儿都不止三五岁,可当年的事就好像是昨天。”
“是啊,那时候我抱着你,你还是小不点,现在都是大人,都扛起一个家了。但不知怎么,我可能是老了,只记得现在和很早之前的事。中间像你上大学,和工作之后,我都想不起来咱爷俩有过什么共同的回忆了。”
黑暗中申屿阳暗暗擦了擦眼泪,申东明所说的,正是他离开家在北京打拼的十八年。
在他短短的三十六年人生里,细算下来只在父母身边一半的时间。如果不是回来渤州,他将离开他们更久。
像一株长成之后就飞向远方的蒲公英,即使根还在土里,土却再也看不见它的身影。
这些日子,申屿阳不分昼夜的守在申东明床前,不管谁来说,他都执意留下。这不光是他作为儿子的责任,通过这一遭,他仿佛拉近了和申东明之间的距离,父子俩又无话不谈,亲密无间。
过去但凡有什么事,申屿阳第一句就是,“我妈呢?”
而现在,却把“爸”挂在嘴边,失而复得的父亲是老天给他的机会,让他不必等到失去才后悔。
他这才发现,原来父亲喜欢的食物是芹菜馅饺子,喜欢的电影是看了几十遍不止的《第一滴血》,也会因为看电视而感动落泪,也会吐槽起老伴儿不遗余力。
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,申屿阳真的觉得事到如今,才明白所谓家人的羁绊是最幸福的负担。
一天下午他接到睿德公司的电话,人事经理恭喜他通过面试,拿到offer。
可他却回绝了。
他想留在渤州,是父母在不远游的人子之心,也是看到了卜泞之后,在心底萌生的建设家乡的决心。
如果说一年前他离开北京是逃避困难,而今天他选择留在渤州才是迎难而上。
他想试一试,让每一个像他一样惦念父母的孩子都有留在家里的出路,让每一个像戚淳一样热爱家乡的青年都有建设家乡的勇气。
这次,换他来守护年迈的爸妈,和孕育他的渤州。